黎明的光,并未驱散笼罩在河谷上空的沉重。反而让南方天际那片翻滚的尘烟变得更加清晰,如同匍匐在地平线上的、一头亟待噬人的巨兽吐出的浊息。蒙古大营在惨白的天光下,显露出一种异样的寂静。昨日的喧嚣劳作已然停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引而不发的、令人窒息的紧绷。
命令在凌晨时分便已传达至每一顶营帐:全军待命,甲不离身,刃不离手,随时准备接敌。
巴特尔和所有士兵一样,早已穿戴整齐,皮甲的每一个束带都系得一丝不苟。弯刀横在膝上,箭囊放在触手可及之处。他坐在营帐口的木桩上,目光平静地望向南方。左臂的伤疤在清晨的寒气中微微发痒,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。
哈桑在一旁沉默地擦拭着他那柄已经雪亮的弯刀,动作缓慢而专注,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整个第五百人队的营地都弥漫着这种近乎凝滞的安静,没有人交谈,没有人走动,只有无数道目光,穿透清晨的薄雾,聚焦在同一个方向。
赤老温百夫长没有骑马,而是像普通士兵一样,坐在一段土垒上,用一块粗糙的磨石,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磨着自己弯刀的刀刃。那截断箭的尾羽随着他手臂的动作轻轻颤动,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花岗岩般冷硬。他不需要再说什么,他的存在本身,就是最强的命令和最沉的压舱石。
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,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。阳光逐渐变得刺眼,河谷中的景物在热浪中微微扭曲。巴特尔能听到自己心脏平稳而有力的跳动声,也能听到身旁哈桑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。
他看到了中军方向升起的代表不同指令的旗帜,看到了传令兵在各营之间穿梭的急促身影。他也看到了匠作营那边,最后几架庞大的回回炮被巨大的牲口拖拽着,缓缓进入预设的发射阵地。刘仲甫的身影在那些庞然大物旁显得格外渺小,但他指挥若定的姿态,却赋予那些冰冷器械一种近乎活物的威慑力。
没有看到阿尔斯楞。斥候营此刻想必如同撒出去的鹰隼,正在战场外围盘旋,死死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,将最细微的变化传递回来。
巴特尔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。那两本册子安静地贴着他的胸膛,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大战前的死寂,收敛了所有异域的气息。此刻,它们只是两块坚硬的、属于他私人物品的一部分,与膝上的弯刀、腰间的箭囊并无本质区别。在这个数十万人命运悬于一线的时刻,一切个人的、文化的、文明的差异,都被压缩到了极致,只剩下最原始的生存与毁灭的命题。
他想起了渡河时的冰冷与混乱,想起了滩头争夺的惨烈,想起了南岸七日休整时那种劫后余生的疲惫,也想起了南下途中目睹的那些废墟和死亡。这一切的颠沛流离、血火交织,似乎都将在这片河谷中找到最终的答案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一个时辰,或许是两个时辰。南方的尘烟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,翻滚的态势有所减缓,颜色也似乎变得更加浓稠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,中军方向传来一阵短促而低沉的号角声。那不是进攻的号令,而是最高级别的警戒信号!
整个蒙古大营,如同一个被无形之手拨动的巨大乐器,瞬间发出了统一的、低沉的震颤。士兵们依旧保持着坐姿或站姿,但身体明显绷紧,握武器的手更加用力,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,死死钉在南方的地平线上。
赤老温百夫长停下了磨刀的动作,缓缓站起身,将磨石随手丢在脚下。他拍了拍皮甲上的尘土,目光扫过自己麾下这一张张沉默而坚毅的脸,没有言语,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,那声音里充满了野兽般的战意。
巴特尔也缓缓站起身,将膝上的弯刀插入刀鞘,调整了一下箭囊的位置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河谷中干燥而充满尘土味的空气涌入肺叶,带着一种硝烟将至的预兆。
风暴,即将来临。
远方的尘烟之下,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点开始蠕动,如同蚁群出巢。隐隐约约的,一种沉闷的、如同无数面巨鼓同时擂响的声响,开始贴着地面传来,震得人脚底发麻。
那是无数马蹄踏击大地的声音。
巴特尔握紧了拳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他望着那片越来越近、越来越清晰的黑色潮线,眼神中没有恐惧,没有兴奋,只有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的、冰一般的沉静。
静待的风暴,终于掀起了它的第一片乌云。而他们,这些草原的儿郎,帝国的刀刃,将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,再次迎接血与火的洗礼。
第六十章列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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