朔风如刀,刮过土黄色的夯土城墙。
林宸睁开眼时,正蜷在一条掉毛的羊皮褥子里。土坯房的缝隙漏进青灰色的晨光,灰尘在光柱里翻滚。他盯着房梁上垂下的蛛网,足足一刻钟,才让破碎的记忆与这具身体的原主——一个十六岁、名叫林宸的并州西河郡小吏之子——缓慢融合。
头痛欲裂。不是宿醉,是两种记忆在颅腔内冲撞、撕扯的余痛。
他撑起身,粗麻中衣摩擦着皮肤,带来粗粝的真实感。土墙冰冷,靠墙的破旧木案上摊着几卷竹简,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。他下床,赤脚踩在夯实的泥地上,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一股混杂着牲口气息、柴烟和尘土的冷空气扑面而来。
眼前是低矮的土坯房舍,杂乱地挤在城墙根下。远处,灰蒙蒙的天空下,是连绵的、光秃秃的山峦轮廓。几个穿着臃肿破袄的妇人正从结冰的井边打水,木桶撞击井沿的声音干涩而空洞。更远处,城墙上隐约可见持戟士卒的身影,像钉在天地间的一排枯草。
中平六年。
这个年号像一根冰冷的针,刺进林宸的脑海。他扶着门框,指节发白。
灵帝……驾崩了?还是即将驾崩?
纷乱的现代记忆碎片涌上来:黄巾余烬未熄,外戚与宦官的厮杀已到图穷匕见之时,何进召董卓入京……然后就是滔天的烈焰,崩塌的秩序,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
天下,就要乱了。
而这里,是并州。是汉帝国北疆的防线,直面匈奴、鲜卑的兵锋,也是未来群雄并起时,吕布、张杨、乃至黑山军纵横的舞台。他所在的西河郡,更是夹在胡汉之间,如同风暴将起时,一片即将被撕碎的枯叶。
“宸儿,愣着作甚?晨寒入骨,快进来。”
一个略显沙哑的妇人声音从身后传来。是他的母亲王氏,面容憔悴,眼角刻着深深的纹路,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粟粥。
林宸应了一声,回到屋内。粥很稀,几乎能照见碗底粗陶的纹路,几片干菜叶子漂浮着。他沉默地喝着,味同嚼蜡,心思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。
父亲林胥是郡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书佐,管些文书抄录、粮簿核算,俸禄微薄,仅够全家在这边城一隅勉强糊口。寒门,在这个时代,意味着没有显赫的族望,没有累世的经学传承,上升通道狭窄如一线天。原主的记忆里,除了帮父亲整理简牍,就是跟着城里的老卒学些粗浅的骑射,最大的愿望,或许只是谋一个比父亲稍好一点的差事,让家人多吃几顿饱饭。
可如今,这卑微的愿望,在即将到来的巨浪前,脆弱得可笑。
接下来的几日,林宸以“病后体虚,需静养观察”为由,谢绝了伙伴的邀约,开始用这双新生的眼睛,仔细打量这座边城和其中的人。
他登上残破的城墙。墙体由黄土夯成,不少地段已坍塌出缺口,只用木栅和石块勉强填补。戍卒的皮甲陈旧,铁戟的锋刃多有缺口,他们脸上是长期风吹日晒的黝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。城下,稀落的民户与军营杂处,偶尔有商队牵着骆驼或驮马经过,带来远方的皮毛、盐巴,也带来模糊不清的传闻:雒阳的宦官愈发嚣张,大将军何进频频召集幕僚,并州以北的鲜卑部落,这个冬天似乎安静得有些反常……
他混在集市的人群中,听南来北往的商贾、役夫、游侠儿的只言片语。物价在缓慢上涨,尤其是粮食。郡中豪强的庄园似乎在悄悄加固坞壁。有从雒阳方向来的行商,压低声音说起宫闱内的诡异气氛,说天子久不视朝。
夜晚,在油灯如豆的光晕下,他借着帮父亲整理文书的机会,翻阅那些枯燥的粮秣记录、戍卒名册、边境哨探的简报文牒。数字是冰冷的,但串联起来,却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:边境驻军的补给时断时续,兵员缺额严重,上报朝廷的文书往往石沉大海。而对鲜卑动向的记录,最近两个月近乎空白。
“父亲,”一日,他状似无意地指着简牍上一处记录问,“为何定襄、云中几处的烽燧,报来的都是‘平安火’?去岁此时,尚有零星寇边警报。”
父亲林胥抬起头,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叹了口气:“上头的事,谁说得清。或许胡人也在观望吧。再者,烽燧年久失修,戍卒老弱,便是见了敌踪,能否及时燃起警讯,也未可知。”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沉的无奈,那是小人物在庞大官僚机器和残酷现实面前的无力。
林宸默然。现代军事理论的碎片在他脑中重组:情-->>